金圣嘆腰斬本《水滸傳》是《水滸傳》傳播史上的關鍵版本之一。長期以來，學界多認為此版本是清代唯一的流行本。此說幾乎成為《水滸》學史與文學史的定論，但其準確性有待商榷。

　　1920年，《水滸傳》研究的開山之作——《〈水滸傳〉考證》提到：“自從金圣嘆把‘施耐庵’的七十回本從《忠義水滸傳》里重新分出來，到于今已近三百年了（圣嘆自序在崇禎十四年）。這三百年中，七十回本居然成為《水滸傳》的定本。”（《中國章回小說考證》）此論述核心觀點即認為，金本是清代《水滸傳》的定本，也就是當時唯一流傳的版本。

　　此論一出，得到同時代學者廣泛呼應，且觀點愈發明確。如魯迅指出：“金人瑞改《水滸傳》及《西廂記》成法，即舊本遍加改竄，自云得古本，評刻之，亦稱‘圣嘆外書’，而一切舊本乃不復行。”（《中國小說史略》）鄭振鐸也多次提及此說：“這一部‘腰斬’的《水滸傳》，卻打倒了、湮沒了一切流行于明代的繁本、簡本、一百回本、一百二十回本、余氏本、郭氏本……使世間不知有《水滸傳》全書者幾三百年”（《中國文學研究》）；“這個貫華堂本出現以后，流行得極廣，在很長的時間內，代替了一切的百回本和百二十回本，成為一般讀者中唯一流行的本子”（《水滸全傳序》）。

　　在眾多觀點中，鄭振鐸關于“金本是清代唯一流行的《水滸傳》版本”的論斷影響深遠，迄今仍是學界主流觀點。中國水滸學會前任會長佘大平便多次重申這一觀點：“自從‘金本’《水滸傳》出版以來……在全國風行達三百多年，并且逐漸淘汰了其它所有《水滸傳》的版本”（《水滸爭鳴》），同時認為這是鄭振鐸對《水滸傳》研究的重要貢獻，“鄭振鐸最早、最明確地承認‘金本’在《水滸傳》傳播史上‘唯一流行’的地位，這在《水滸傳》研究的學術史上是一個了不起的貢獻”（《水滸爭鳴》）。

　　那么，金本《水滸傳》究竟是不是清代唯一的流行本？要解答這一問題，需先將其拆解為兩個核心議題。

　　第一個問題，金本是否為清代唯一的《水滸傳》流傳本？答案是否定的。有清一代，金本并非唯一流傳的《水滸傳》版本。金本刊刻于明末崇禎十四年（1641）前后，此時距離明朝覆滅僅余三年，金本在入清前尚未形成廣泛影響力，而清初其他版本《水滸傳》仍在不斷涌現。僅康熙一朝，便有石渠閣補印本、芥子園本、大滌余人序本、李漁序本和十卷本等，明末英雄譜本在清初亦有二刻、三刻。此外，清初尚有三大寇本、郁郁堂挖印本、映雪草堂本等流傳。

　　金本《水滸傳》自明末刊行后，入清不斷被翻刻，具有代表性的有順治十四年（1657）王望如評本及雍正十二年（1734）句曲外史序本。至雍、乾年間，金本影響力顯著提升，這一點從毛宗崗、張竹坡、脂硯齋等人批點《三國演義》《金瓶梅》《石頭記》時屢屢提及金圣嘆之名便可佐證。但即便如此，清代《水滸傳》的出版格局也并非如鄭振鐸所言，金本“打倒了，湮沒了”其他版本。事實上，仍有多種非金本《水滸傳》流傳。僅乾隆一朝，就有三多齋本、漢宋奇書本、百二十四回本、征四寇本等，嘉慶至光緒年間此前諸多版本又得到重新翻刻，如百二十四回本在嘉慶、光緒年間多次翻刊，同時道光年間還新出現了八卷本這一版本。由此可見，有清一代，金本絕非唯一的流傳本。

　　第二個問題，金本是清代唯一的《水滸傳》流行本嗎？此問題與前一問題的差異在于“流傳”與“流行”的區分。“流傳”僅代表版本存在傳播軌跡，而“流行”則意味著在讀者群體中具備廣泛影響力與高接受度。金本在清代讀者群中的流行程度與影響力無需過多贅述，此處僅舉兩例以見之。其一舒位《乾嘉詩壇點將錄》諸版本均以金本為底本，其二《水滸傳》續書除明末清初的《水滸后傳》與《后水滸傳》接續非金本外，咸豐以后的《蕩寇志》《續水滸傳》《古本水滸傳》《殘水滸傳》《水滸中傳》《水滸新傳》等續書，均接金本而續寫。但即便如此，也不能說金本是清代唯一的流行本，因為除金本外，至少還有兩種版本在清代廣為流傳，并形成了可觀的影響力。

　　一種是漢宋奇書本。此本最早由金陵興賢堂于乾隆年間刊刻。此后翻刻書坊眾多，且不再局限于金陵一地，廣州的天平街維經堂、五云樓、蕓香堂、金玉樓，佛山的近文堂、右文堂，以及大酉堂、省城福文堂、翰巽樓、老會賢堂、英德堂、文光堂、善美堂、聚德堂、蕓生堂等十余家書坊均有翻刊。從刊本數量、流傳地域范圍來看，漢宋奇書本的影響力不容小覷，甚至清代演雷應春與其妻張月娥之事的京劇《紅桃山》，也以漢宋奇書本為底本進行改編，足見其在當時社會文化層面的滲透力。

　　另一種是百二十四回本。此本最早刊于乾隆元年（1736），至光緒年間仍有書坊翻刻，流傳時間長達140余年。翻刻的書坊有蘇州映雪堂，成都大道堂、天德堂、藜照書屋等，僅現存可考的版式就有半葉十行、行二十字本，半葉十行、行二十三字本等六種，版本形態的豐富性也從側面反映了其流行程度。

　　從漢宋奇書本與百二十四回本的流行軌跡來看，即便在金本已占據重要地位的乾隆朝及之后，金本也未能壟斷“流行本”的地位。綜上分析可得出結論：金本既非清代唯一的《水滸傳》流傳本，也非清代唯一的《水滸傳》流行本。

　　那么，何以20世紀20年代至30年代諸多學者會認為金本是清代唯一的流行本，甚至是清代唯一的流傳本？究其原因，與晚清印刷技術變革密切相關。自石印、鉛印技術傳入中國后，憑借成本低、效率高的優勢，逐漸取代了傳統的雕版印刷。尤其是光緒年間，申報館率先采用石印、鉛印技術刊印小說，隨后各大出版社紛紛效仿，使得石印、鉛印本小說迅速占據了整個流通市場。據馬蹄疾《水滸書錄》載，從光緒十二年（1886）至宣統三年（1911），《水滸傳》的石印、鉛印本共有31種，而到了1920年，這一數量已增至37種。值得注意的是，這37種石印、鉛印本《水滸傳》均是金本。也就是說，在這三十余年里，《水滸傳》的讀者市場幾乎被物美價廉的石印、鉛印金本所壟斷。這也正是當時學者們只能覓得金本，進而形成“金本是清代唯一流行本”認知的核心原因。因此，若一定要說金本是某一時期唯一的流行本，那這一時期也只能限定為清光緒朝以后的六十余年，而非整個清代。

　　準確厘定金圣嘆腰斬本在清代版本流傳中的實際地位，不僅能糾正學界長期以來的認知偏差，更能為《水滸傳》版本學研究提供更精準的坐標，進而推動《水滸傳》研究史與文學史脈絡的重新梳理與完善。同時，這一研究視角也提醒研究者在考察古籍版本流傳時，不能僅依據某一時期、某一群體的認知下結論，而需結合不同時代的社會背景、技術條件、文化需求等多重因素，進行全面立體的分析，唯有如此，才能更接近歷史的真實面貌。

　　（作者：鄧雷，系福建師范大學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