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新社長沙3月24日電 題：馬王堆漢墓T形帛畫反映了怎樣的宇宙觀？

　　——專訪湖南博物院馬王堆漢墓及藏品研究展示中心主任喻燕姣

　　中新社記者 白祖偕 鄧霞

　　始發掘于1972年的長沙馬王堆漢墓是20世紀世界最重大的考古發現之一，保存完好的墓葬結構及豐富的隨葬品，完整體現了漢初的生活方式和喪葬觀念。這些隨葬品中，湖南博物院“鎮館之寶”之一T形帛畫，將源自神秘上古傳說的眾多祥瑞元素與天地人和諧共生的畫面展現于絲帛之上，繪制出一幅瑰麗多彩的生動圖景。

　　作為中華民族天人合一觀念和思想的體現，T形帛畫反映了怎樣的宇宙觀？其發掘背后有哪些故事？它在喪葬儀式中有何作用？湖南博物院馬王堆漢墓及藏品研究展示中心主任喻燕姣近日就此接受中新社“東西問”專訪。

　　現將訪談實錄摘要如下：

　　中新社記者：作為湖南博物院“鎮館之寶”之一，T形帛畫是如何發現的？

　　喻燕姣：長沙馬王堆漢墓共包括三座墓葬，按發現的先后順序被編為一號墓、二號墓和三號墓，墓主身份分別為長沙國丞相利蒼之妻辛追、利蒼和他們的兒子利豨。1972年1-4月，考古工作者對一號墓進行發掘，出土1000多件珍貴文物，墓主遺體保存完好。根據葬制等級及“轪侯家”“轪侯家丞”銘文的器物、“妾辛追”私印，確認墓主為轪侯夫人“辛追”。馬王堆漢墓是墓葬結構保存最完整、墓葬年代準確、出土器物珍秘、墓主身份見于史書記載的西漢初期大墓，意義重大。

　　1972年4月10日起，發掘人員開始清理墓中文物。他們在第四層內棺蓋上發現了一幅T形彩繪帛畫，色彩絢麗、內容豐富，北京過來的專家認為它價值連城。

　　兩千多年前的帛畫，已經沒有韌性，且畫幅大，要完整揭取難度很大。揭取方案確定后，專家們用自己加工的光滑小竹片將帛畫下端的兩個角先挑起，待帛畫揭離一小段后，將卷好的宣紙筒橫放在下面。隨著帛畫掀起，宣紙筒卷著帛畫慢慢向前滾動，將其卷成一大卷筒。最后，發掘人員將帛畫墊在鋪著宣紙的三合板上，帛畫上又另鋪幾層宣紙，再蓋上一塊三合板，捆綁固定后運回。

　　中新社記者：T形帛畫為何而畫？因何又被稱為“非衣”？

　　喻燕姣：T形帛畫是喪葬儀式的重要組成部分，繪有死者畫像，出殯時用竹竿懸掛，起引導作用，入葬時覆蓋在內棺上。其作用與《儀禮·既夕禮》記載的“銘旌”有相似之處，是引導墓主靈魂升天的媒介。據墓中遣冊記載，T形帛畫名為“非衣”，“非”與“飛”相通，“非衣”即“飛衣”，意為愿墓主靈魂穿上非衣飛升，使墓主重生。

　　帛畫的整個畫面呈“T”形，上寬下窄，通長205厘米，頂寬92厘米，末端寬47.7厘米，用三塊單層的棕色細絹拼成。帛畫的頂端橫裹著一根竹竿，上部和下部的兩個下角，都掛著用青色細麻線織成的筒狀繐帶。

　　畫面內容從下到上可以分為地下、人間和天上三個部分。地下部分有一個雙臂擎舉著“大地”、被赤蛇纏繞的巨人，他是水神禺疆，腳下交纏著兩條鯨鯢，兩旁還有象征陰府的“羊角怪獸”。

　　帛畫中部繪有“雙龍穿壁”圖案，將人間分為上、下兩部分，同時寓意引導靈魂升天。下層是對墓主人的祭祀場景；上層描繪的是墓主人的升天圖像，中心位置繪有一位衣著華麗、手拄拐杖的婦人，在三個侍女的簇擁下面向西方，與迎接她的天界使者相會，她就是墓主辛追夫人。

　　天上部分畫在上端最寬闊的地方，下面有神豹守護的天門和天界守門神帝閽。頂端正中端坐著人身蛇尾的燭龍，其左側是一輪彎月，上繪有口銜靈芝的蟾蜍、玉兔，下有一托月女神；右側描繪了扶桑樹間棲息著9個太陽，最大的太陽中間有一只被稱為“金烏”的神鳥，實際上是古代天文學家觀察到的日斑，也就是太陽黑子現象。

　　整幅帛畫布局完美、圖像生動、色彩鮮艷，把神話、想象和現實生活完美統一，表現了古人對天國的想象和追求永生的幻想。

　　中新社記者：作為中國繪畫史上難得一見的杰作，這幅帛畫有何藝術特色？

　　喻燕姣：T形帛畫在構圖、線條、著色等方面都有不少創新，主要體現在：第一，構圖突破了以往呆板平列式的形式。T形帛畫的構圖十分巧妙，利用橫與豎的交接，作為人間與天上的分界；又用兩條穿過玉璧交纏的長龍，把人間分為上下兩個部分。整個構圖既分布全幅，十分飽滿，又互有聯系，有疏有密，有主有從，絲毫不讓人覺得雜亂。

　　第二，繪畫的線條隨著物象變化、造型需要采用了不同畫法。畫長袍廣袖和帷帳時，用線如絲，表現它輕盈柔軟的質感；呈現器物時，則大膽運用粗而多變的線條，表現鋒利堅硬之感。對人物形象的塑造，也由過去的側面進到半側面像，這是人物畫法的重要發展。同時，注意彰顯人物的階級特性，如把侍從畫得比較矮小，墓主人畫得比較高大，色彩對比強烈，突出其身份的高貴。

　　第三，帛畫著色多樣，以紅、白、青、紫、石黃、黑色為主，又以紅、白二色最為突出。使用色彩時，注意交錯變化，從而加強了畫面的節奏感。整個色彩的表現方法，采用裝飾風格和寫實手法相結合，如用日紅、月白、朱龍、白天馬來表現人間和非人間的復雜內容。

　　從長沙出土的戰國人物御龍帛畫、人物龍鳳帛畫，到馬王堆一號漢墓T形帛畫和三號漢墓T形帛畫，從內容形式到表現技法，可以看到楚漢繪畫藝術的相承關系。但在構圖、人物造型、用線、設色等方面，漢初都有了新的突破和發展，說明當時的繪畫藝術已達到相當高的水平。值得注意的是，從畫工追求用線的技藝和表現方法上，可以看出中國畫風的特點正在逐漸形成。

　　中新社記者：T形帛畫反映了漢初人民怎樣的宇宙觀和世界觀？

　　喻燕姣：所謂宇宙觀，是不同時代的人們對天、地、人相互關系的總體認識。“宇宙”一詞，最先見于先秦諸子百家的論述，如戰國時期的《尸子》等文獻，有“四方上下曰宇，往古來今曰宙”的記載。先秦兩漢時期的人們認為，宇宙并不是一個固定模式，而是一個變化、流動的時間與空間的統一體，它循環運行，永不衰竭。比如一年四季交替、循環往復，太陽東升西落等。

　　帛畫的畫面分為天上、人間、地下三部分，反映了先秦漢初中國先民的宇宙觀，即世界觀。古人認為，天和地代表了宇宙中的自然界，天是一切生命之源，地是一切生命賴以生存的基礎，人在其中居中心地位。《孝經》的“天地之性人為貴”；《莊子·齊物論》的“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老子》的“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都說明無論是四方上下還是古往今來，都以人為中心，所以先秦兩漢時期形成了天地人三位一體的宇宙觀。

　　基于對宇宙循環往復的認識，先秦兩漢時期人們認為，人的生命如同宇宙一樣循環，死是生命的繼續，生命可以永恒。因此他們對于生命的延續極為重視，首先是希望活著的人盡可能延年益壽，其次是希望死者靈魂升天獲得重生，正如《禮記·郊特牲》中說的“魂氣歸于天，形魄歸于地”。T形帛畫的存在，就是基于這種觀念和思想的影響。古人的生死觀表現為靈魂不滅、超越死亡，他們向往的理想境界是“與天地兮同壽，與日月兮同光”。(完)

　　受訪者簡介：

　　喻燕姣，二級研究館員，文化部優秀專家，現任湖南博物院馬王堆漢墓及藏品研究展示中心主任。主要從事馬王堆漢墓文物、古代玉器、金銀器研究，出版發表《湖南出土珠飾研究》《湖湘出土玉器研究》《湖南出土金銀器》《中國玉器通史·夏商卷》等論著、論文120多種(篇)，主持、參與部省級以上課題10多項，主持策劃、參與陳列展覽100多項。擔任中國文物學會玉器專業委員會理事，湖南大學、湖南師范大學、湖南科技大學、湖南工業大學兼職(客座)教授。